001
台灯的光亮晃得我睁不开眼，黑暗中，有两个模糊的人形围绕着我。其中一个走到我的身后，他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。
“你做了多余的事情。”他在我上方低声说，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的。
我低下头，看到自己穿着白背心和黑西裤，正坐在小小的木椅上。银灰色的手表扣在我的手腕上。在我的膝头，恶作剧似的被人放了一只布偶小熊。
它正用黑亮黑亮的眼睛瞧着我。
“你真让我失望，恩兰册。你不知道我究竟费了多少力气才说服那群顽固的蠢货。现在，我给你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小声说，“将军？”
情感到底是从哪里产生的呢？
膝盖上的布偶熊注视着我，我于是伸手按住它的脸。
“任务失败了，是吗？”
没有回答。
“我们会在之后对你进行一次心理评估，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待。”他将身子俯下，在我耳边低声说道，“为什么你总要和我作对呢，恩兰册？”
“不……”我茫然地盯着台灯的灯泡，却只能看到一个苍白的光圈。那光线洒在我脸上，像火烧似的痛。“这不是真的，对吗？”
“没错。”嘶哑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，搭在我肩膀的手指变得炽热粘稠，缓缓地缠绕住我的脖子，在灯光下泛起一片晃眼的银灰色。
滚烫的金属液滴倾斜在我的脸上，先是融化了皮肤，随后一阵青烟从我的头颅上冒出。
我高声尖叫，剧烈地挣扎起来，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。
“别叫！”我脸上挨了重重一拳。
我费力的抬起头，金发女人站在我面前，她一只手拿着湿漉漉的毛巾，另一只手还停在我的脸上。我感觉自己的牙齿似乎断了。
“这是……”成千上百的问题在我头脑里盘旋，最后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惊呼：“艾丽莎？！”
又是一拳，我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。
“抱歉、抱歉。驾驶员。”她双手扶正我的脑袋，“这是他们教我的，紧张的时候就来一拳。怎么样，感觉好点了吗？”
“呃，头有点晕，脸很痛。”我如实说，观察起周围。
此刻，我正倒挂在空中，周围满是废墟和碎石。AZ03的潜入室舱门被撬开了，花朵一样打开着，而在花蕊的位置——复杂的管道和金属托起我的头颅，暴露在外界。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，一根扭曲变形的撬棍被扔在碎石堆上。
“……是你把AZ03打开了？”我感到一阵头痛。
“听我说，情况糟透了。那个怪物——你刚刚看到了吧，它离开了，而你的机器失去了控制，瘫痪在地上。我想把你拖出来，但是机器内部估计变形了，地将你的身体卡死死地在里面。我试了两遍，差点把你的下巴扯断，可就是没办法。”艾丽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，说出那些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来。她好奇的打量着AZ03，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金属表面，“我曾经读过几本科幻小说，这是巨型战斗外骨骼？对抗外星人就需要这种东西，对吧？”
她的手真暖。
我思考了一下：“嗯……是吧？”
“驾驶员，你自己出的来吗？用不用我帮你？”
看到她又要拿起撬棍，我赶快活动了一下后腿表示自己没问题，伴随着机械的轰鸣，AZ03再次直立起来。
“你看，和电影不一样，有时候‘出来’并不是唯一的套路。”我使自己离开地面两米高，确保她碰不到我，“我的机器没问题，多谢关心。”说完，我激活深潜室，将自己缓缓收入机械深处，蜂鸣声响起，四瓣舱门依次合拢。
蜂鸣声结束，我再次变回了自己。
视野变得宽广，听力变得敏锐。我看到坍塌了一半的教学楼，上面满是焦黑的印记。几条散发着余热的几百尺长的深沟横过街道，那是共荣级负颔子的触须拖行的痕迹，在更远的地方，还有很多类似的热源反应。从地下传来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，有十二只先锋队级负颔子从我们几十米下的地层中穿过。
我舒展着身体，机枪还在，弹药满载。没了无人机的引导，鹫型飞弹就失去了意义。电热刀的状态很好，我试着转动头部，于是一根眼柄从装甲的缝隙中伸出，打量起周围。
在我身下，艾丽莎正目瞪口呆地仰着头，过了半响，她犹豫着发问：“嘿，光头佬，你就这么倒着驾驶它？”
倒着……这个概念让我困惑了一瞬间，“大概是吧？”
“算了，你觉得舒服就好。”艾丽莎摸摸下巴，这个动作颇具男子气概。“驾驶员，听我说，我们得到更安全的地方去。这里地面太软，那些怪物很可能钻出来袭击我们。”
不会的。我在心底小声回答，共荣级负颔子就是它们的战区司令，是它们的王。所有的低级负颔子都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它。现在先锋队级负颔子已经失去了对人类的兴趣，很快就会走得一干二净。
“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汽车旅馆，那里有大面积的公路。”她把地图铺在地上，“我们到那里去等待救援。你知道它在哪里吗？”
“不，别去那里。”我试着调取城市地图，但是没有成功，“在那边，地下都是软质土壤，简直是负颔子们的高速公路，再说，它们破坏柏油马路连半秒钟都不用。我们应该向东走，那边有两个街区，整块地基都由花岗岩组成。”
“可那边是……”她露出不信任的神色。
“是我来的方向，之前是交战地区。我们当然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地形作战，负颔子们不喜欢那里。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其他人。”
很显然，“其他人”这个提议打动了她。她想也没想，点头说道：“那就这样定了。”
于是我迈开脚步，灵活地绕过遍地的废墟。
“嘿，等一下。”她叫住我。
我笨拙地转过身子。
“阿里安。”她看着我，用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，“阿里安-亚连，浩劫小队。”
“恩兰册，AZ03。”
学着她的样子，我提起前足轻轻拍了一下底盘。
这个滑稽的动作逗得她微微一笑：“你不用这样。干嘛不直接探头和我说呢。”
“……你说的对。现在让我们离开这里吧。”
我再次启动了机器，向远处爬去。
“嘿，恩兰册，别急。”她又叫住我。
“嗯？又怎么了？”我老老实实地停下来。只见亚连怀里抱着突击步枪，一路小跑地追上我，脏兮兮的小脸上红扑扑的。
“蹲下，我要爬上去。”她喘着粗气说。
“那么，你是从拉马克号上来的？”
启动了各自的紧急求救系统之后，我和坐在背上的亚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她先扎好头发，把外套和突击步枪吊在我的机枪上，然后脱下沉重的靴子，从里面倒出一把细沙和小石子。我注意到在亚连**的左手臂上有一片小小的淤青，那是长期注射的结果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但是我最后的记忆就断在那里。等我醒来的时候，我已经在这个破地方执行任务了。”我回答她。扬声器里，我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，“你知道拉马克号吗？它是一条大船。”
“我去过一次，那里烂透了。”她说，活动了一下脚趾头，重新穿好靴子。“整只小队就是在那里接受神经改造的。那条船就像一座海上汽修厂，冷冰冰的，缺少人情味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我得承认自己第一眼错的如此离谱，亚连和艾丽莎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类型。除了美丽的金发之外，她比艾丽莎声音更沙哑，更有活力，更强悍冷血，也更乐观。
最大的不同是，她还活着。
“浩劫小队的其他成员到哪里去了？”她皱起眉头，“我记得大家分散了，然后呢？”
“别担心，你很快会遇到他们的。”我轻声安慰她。事实上，浩劫小队已经不存在了，他们有的人被负颔子杀死了，剩下的人被共荣级负颔子经过时的高温所熔化，变成墙壁上一个个扭曲的黑影。
我的脚踏在焦黑色的地面上，随后离开，带起一片淡淡的烟尘。
“亚连？”
“什么？”她抻了一个懒腰，“请讲。”
“如果疲倦的话，你可以休息一会儿。记得要用背包带把自己绑在机枪塔上。”
我听到她笑了：“放心吧，恩兰册。我还有两只注射器，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就在这时，我听到了一阵微乎其微，但又确实存在的尖利悲鸣。
那是人类的声音。
我看到亚连的表情变化了，毫无疑问，她也听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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